夏有屠灵3-《此生此世,唯爱不悔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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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到这里,那袭漆黑斗篷扭头看向允帝,语气凉凉:“我等着那一天,也许那一天,我就能解脱了。”
允帝莫名打了个寒颤,伸出手就想将屠灵拉入怀中:“不,不是你的错,你把他接来吧,朕悬榜遍寻天下神医,一定可以治好他的……”
“治不好了。”屠灵没有挣扎,靠在允帝肩头,眨了眨眼,木偶一般:“我有些累了,陛下诸事繁忙,就别在我这里耽误了。”
允帝走后,初珑不知何时来到屠灵身边,语带迟疑:“主人,你为何要同他说……小主人的事?”
屠灵盯着手下的星算盘,一点点摩挲着:“不知道,想说也就说了,大抵是除夕到了,我也想家了吧。”
那语气无悲无喜,幽幽凉凉,听得初珑眼眶一涩,屠灵却抬了头,遥望殿外的漫天飞雪:“放心,他听不懂的,我们走到这一步,还有什么好怕的吗?”
“对!”初珑吸吸鼻子,攥紧拳头:“一切都已经在咱们的掌握中,那城门的布防也换好了,整座皇城都在我们的监控之下,不会出一丝岔子的。”
屠灵点点头,嘴中又呵出一口白气,望向渺渺远方:“不知他的马车到了哪里,车里的炭烧得暖不暖和……”
城门口,易衡挑开车帘,望着远处巡逻的士兵,迟迟不敢上前。
他与莫大人都不傻,一见到城门口的架势就知道不对劲,鼻尖都敏锐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。
“这城门进不得,只怕还没到陛下跟前,咱们就已经直接被扣下,扭到国师那去了。”
莫大人压低声音,脑袋与易衡凑在一块,皱眉看着外头的形势。
易衡握紧手中的家主令,指尖微微发颤,心思百转千回间,忽地灵光一闪:“去栖霞山,咱们去栖霞山!”
莫大人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,此刻顾不得个人恩怨,“对,那庵子里头还住着公主呢,咱们不能明目张胆地进城,但可以让陛下出城去看公主啊!”
三十九
烟花当空绽放,雪地如银,皇宫之中一片喜庆热闹。
这一年的除夕,终于还是来了。
八方诸侯将领齐聚皇城,文武百官列坐其次,宫宴之上,歌舞曼妙,觥筹交错,一切再美好不过。
首座上的允帝也似乎很高兴,接连饮了几大杯酒,醉眼朦胧,瞥了瞥右下方的那袭漆黑斗篷。
斗篷里的人也静静吃着果酒,烟花在她头顶绽放,她唇边噙着淡淡的笑,眼底却是冷的,始终像置身于这宫宴之外。
允帝忽然就眼头一热,抬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硬生生将眸中热流逼了回去。
场中正演着一出皮影戏,民间百姓最爱的小玩意儿,竟不知怎么也流传进了宫里。
演的是一位相府千金的爱情故事,进了宫,封了后,深得圣宠,只可惜皇帝是个病秧子,年纪轻轻就撒手而去,留下可怜的皇后与肚中的遗腹子。
双十年华都未满的小皇后,一夜之间就成了太后,腹中的孩子也依照先帝的圣旨,成了第一位还未出世的“君王”。
皇室从未有过这样特殊的情况,国不可一日无君,朝中开始分成两派,一派拥立太后腹中的新君,一派却倒向了远在封地之外的一位旁系王爷。
那王爷论辈分,该叫太后一声皇婶,年纪却比太后还要大,威武善战,军功累累,像所有戏折子里写的那样,一切顺理成章地发生了。
王爷率兵赶来皇城,铁骑踏破宫门,太后难产而死,那个真正的新君裹在襁褓中,才发出第一声啼哭,就已经陷入硝烟战火中……
皮影戏演到这,满场觥筹交错的声音小了下去,微妙的气氛弥漫开来,终于有史官坐不住了,再顾不得首座上还未发声的允帝,而是一拍桌子,怒目站起。
“大胆,谁让你们演些这个的?你们有何目的,司礼监的穆大人何在?”
那穆大人早就看得满背冷汗,只是碍于允帝还未作声,他不好贸然打断,此刻被拎了出来,立刻吓得一哆嗦,起身擦头上的汗:“这,这不是我们司礼监甄选的,下官没见过这帮人啊……”
那史官还待再说,却被首座右下方一个声音淡淡打断,开口的不是别人,正是地位无上的饮冰国师。
她声音不大,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地回荡在风中:“他们是我请进宫的,我最爱看民间的皮影戏,陛下之前就答允过,能让我任意挑选一个节目,我便自己在民间选了这个,两位大人是有意见吗?”
这话一出,那史官脸色立刻变了,却仍是投向首座上的允帝,语带希冀:“陛下……”
那张俊美的脸在月下无甚表情,只是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,垂下长长的眼睫,手一挥。
“演下去。”
凄乐响起,月照雪地,霎那之间,帷布上又回到了那血流成河的宫墙之中。
王爷夺位,太后难产而死,她的生母,当朝的丞相夫人,抱起那个鲜血中诞生的外孙,躲过贼兵的追杀,最终奔上了城楼,再无路可退。
大风猎猎,城楼下王爷骑在马上,一身戎装,扬鞭一指,厉声响彻长空:“交出稚子,饶夫人不死。”
那一生爱竹,夫死女亡的妇人爬到最高处,俯视城下黑压压的兵马,即使周身狼狈,却也不掩卓然气质。
她迎风长笑,发丝飞扬,无畏无惧的声音传到每个人耳中:“乱臣贼子,先帝尸骨未寒,便行窃国之事,吾宁死不愿污衣袂!”
说完,竟抱着孩子,决绝地从城楼上一跃而下,当场摔死在了千军万马前,扬起尘埃无数。
衣裙染了鲜血,却是干干净净地去了,随夫随女,以身殉国。
自此,改朝换代,江山易主。
四十
满场看到这,个个噤若寒蝉,屠灵却抚掌而笑,声如鬼魅:“陛下觉得精彩吗?”
她话音才落,长弦一鸣,帷布上的皮影戏戛然而止,乐器在那些表演者的手中陡然翻转,数把刀剑刷刷拔出,雪地中寒芒毕现,他们弃了木偶,踢开架子,以刃对首座上的允帝,齐声喝出——
“乱臣贼子,窃国当诛!”
如一个信号般,早已埋伏好的兵马蜂拥而出,铁甲惊寒,霎那间将百官重重包围,满堂一片愕然!
唯独首座上的允帝,岿然未动,甚至笑了笑,为自己又斟了一杯酒。
他目视屠灵:“精彩,这出戏当真精彩,戏里的人朕也认识,朕叫他一声父皇。”
萧萧风寒,屠灵站在兵马前,摘了斗篷,冷立月下。
那先前表演的众人也手持刀剑,个个拥在她身边,不知何时,初珑也加入了他们中间,艳丽的少年面孔上带着一丝兴奋的杀意。
他终于能和师兄弟们站在一起了,那些来自长渠山,师从鬼曲老人门下,由前朝丞相设立,以匡扶皇室一脉,拨乱反正为己任的守护者。
为了今天,他们已经等待了太久。
夜风中,允帝像是喝醉了,脸颊酡红,摇摇晃晃地站起,眼中有波光闪烁。
“曲终人散,好梦乍醒,朕多么希望,这一切不是真的,你不是前朝旧人,你只是朕的国师,朕想捧在手心里用一辈子来焐热的小姑娘……”
他悲怆大笑,笑得胸膛起伏,泪水都飞出:“荒唐的是你,还是我啊,我现在是该叫你一声屠灵,还是司徒灵呢?”
“司徒灵”三个字一出来,雪地里的屠灵便身子一颤,觉出不对,难以置信,她正要开口,允帝已经先她一步,将手中酒杯重重一掷,伴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——
“国师,朕是真的喜欢过你!”
随着这一声落地,周遭又涌出大批铁甲,允帝身侧无数暗卫从天而降,亭台楼阁上忽地冒出一排排弓弩,黑压压地对准场中,瞬间反将屠灵的人马团团围住。
局势陡然逆转,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。
只是在高楼之上,一道身影排众而出,正是铠甲英挺的莫大人,他遥望场中的屠灵,语气有些于心不忍。
“汝等速速弃械归降,诸侯与各方将领的兵马都已齐聚城中,远甚于你们八倍兵力,你们是以卵击石,毫无胜算。”
一片哗然中,屠灵赫然抬头,目光死死,望向的却不是莫大人,而是从他身边沉重走出的……易衡。
她手心剧颤,再不用怀疑,一切彻底明了。
而那道月下俊秀的身影,却是面如白纸,对上屠灵的目光里,隐含着深不见底的痛。
四十一
雪夜孤寒,宫中刀戟声急,火光滔天,一片混乱。
允帝的人马追到昭华塔下时,屠灵已与几个残部上了塔顶,莫大人手一挥,犹疑不前,看向允帝:“陛下,这昭华塔非同寻常之地,臣要带兵上去擒人吗?”
昭华塔乃宫中禁地,供着先帝与昭贵妃的牌位,那昭贵妃便是允帝的生母,无论如何,公然带兵上塔造次,两相厮杀都是说不过去的。
当然,莫大人问出这话时,也存了一些私心,允帝没有点破,只是看向塔顶,眉心紧皱,似乎也陷入了思索之中。
就在这时,一道身影拨开人群,气喘吁吁:“别,别带兵去擒人,让我上去同她说,我劝她下来!”
正是满头细汗,心跳如雷,急切赶来的易衡。
他身子颤得厉害,允帝扭头,凝视他许久,对着他眸中的恳求,心中也生出一股万古同哀之感。
他是臣,他是君,但都伤了同样深爱的一个人,将她逼到退无可退,无处逢生的绝路。
允帝站在雪地之中,有那么一刻,心神恍惚,居然恨起了向他通风报信,助他扭转局势的易衡。
多荒唐……多魔障。
塔顶星月皎皎,空中有雪花开始落下,一片一片,宛奏一曲无声哀歌。
屠灵站在风中,忽然想起,这里有座观星台,不记得哪一月哪一日,她带他来过,他说,很开心和她一起在这看星星。
身后还在喧闹不停,几个遍体鳞伤的残部守在楼梯处,不让那人上来,初珑犹是可恨,若不是几位师兄弟阻拦着,只怕他已经一刀将那人砍成两半。
不知怎么,屠灵忽然就倦了。
“让他过来吧。”
她转过身,一张雪白的脸沐在月光下,半明半灭,鬼魅一般。
“你想同我说什么?”
屏退残部,喧嚣褪去,隔着满天星光,两人遥遥对视,塔顶忽然就静寂了下来。易衡眼中有水雾升起,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:“屠灵,对不起,我……”
四野有风掠过,那袭漆黑斗篷眨了眨眼,真切地听到远处烟花湮灭的声音。
塔下,允帝负手而立,见塔顶久久没有动静,终是沉不住气,一声高喝:
“司徒灵,你下来,朕允你一条生路!”
他接连喊了几遍,喊到眼中又有泪光闪烁,多可笑,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愿意为她臣服。
塔顶,屠灵静静听完了易衡语无伦次的讲述,她盯着他,良久,幽幽一笑。
“原来是这样么,原来你早就怀疑我了,你一直与我虚情假意,就是在等今天吧……”
“不,不是的,我对你不是虚情假意,我从小就深爱着你,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人……”易衡激动起来,他身子发颤,伸手痛苦地捂住脸,泪如雨下:“可我没有办法,真的没有办法,眼睁睁看着战火再起,血流成河……”
无法言说其中的痛彻挣扎,如果再来一次,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。
他并非想要背弃她,只是他从小就最憎恶战争杀伐,她是了解他的性子的,他不可能忍心见到生灵涂炭,百姓流离失所,他是一定会阻止的。
在天下安定与她之间,他最终还是选择……放弃了她。
看到那道俊挺的身影哭得那样伤心嘶哑,屠灵一动未动,只是忽然在月下轻轻开口:
“从前在家中,他们都叫我‘小妹妹’,可他们绝不会想到,有朝一日,我会真的长不大,永远也长不大吧。”
易衡身子一震,遍布泪痕的一张脸霍然抬头,却见月光之下,那个小小少女莞尔一笑,还像那年树下与他初见时的模样。
“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,不是吗?”
四十二
司徒灵,丞相府最年幼的小姐,竹娘最后生的女儿,当年司徒太后最小的一个妹妹。
她比太后姐姐足足小了一轮,因为抛头露面得少,所以前朝许多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,包括那谋朝篡位的九王爷。
或许就是因为这样,她才成了司徒家唯一的幸存者,被易老将军带到府中藏了起来,避过那肃清皇室余党的风头。
她坐在树下呆如木偶的时候,其实才刚刚失去了所有亲人,心都被剜走了大块般,连哭都哭不出来。
还好吃了他的莲心,苦到她终于有借口落泪,不用再强装坚韧。
那个有他相伴的夏天,短暂得就像一场梦,梦醒了,她的童年……也就彻底结束了。
风头渐消,长渠山终是来人将她接走了,她在那见到了自己泡在药水中的小侄儿,见到了满头白发,泪洒衣襟的鬼曲老人,见到了满山谷跪在她面前,高呼复国的帝星守护者。
“愿誓死追随主上,匡扶皇室正统,重振帝星!”
因为她特殊的身份,她成了担起复国重任的唯一人选,这不知是幸,还是不幸。
就在那一年,她正式拜入鬼曲老人门下,继承他毕生衣钵。
老人将所有功力尽数灌注给了她,她学得一身奇诡本事,却也让幼小的身体承受不了,从此骨骼停止发育,永远停留在了稚童模样。
她服用过太多药效极强,毒素却也极强的丹丸,她曾痛得在地上爬,像条狗一样,也一点点感知到自己骨骼的骇人变化,崩溃得夜不能寐。
每当那个时候,她就会刻意分散注意力,拼命去回忆他的脸,回忆她的一横哥哥。
她有多么痛苦,就有多么想他。
她离开易府之后,鬼曲老人有施展诡术,以幻香洗去所有人的记忆,抹去她存在的痕迹。
但他唯独洗不去易衡的记忆,那个看似文弱的少年,心志却坚定强悍得可怕。
或者说,屠灵的存在早已刻入他骨髓中,任何人为的手段都无法抹灭掉。
所以他才会在众人都忘却屠灵时,深觉荒谬万分,南柯一梦。
知道这一切的屠灵,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,半夜缩在被中又哭又笑,鼻尖仿佛都嗅到了莲子的清苦。
终于,十年之后,她抱着星算盘,以一身天算纵横之术,再度归来,只是,不再是他的一竖,而是当今陛下亲封的国师。
“国师要朕提拔的那些人朕一一照办了,他们果然骁勇善战,攻城掠地,助朕良多。”
“国师出的今秋试题,也已送到翰林院,他日为朕网罗天下英才,少不得又记上一功。”
……
允帝对她信任万分,让她能够将自己的势力蚕食扩张出去,他甚至还对她生出不该有的情意,她只在心底荒谬冷笑。
她曾在他深夜摸至她房中,发酒疯撒泼时,对他凉凉道:“若陛下真要较真起称呼,那称饮冰一声奶奶也不为过。”
他只以为她在玩笑,她却没有说错,论辈份,他真该叫她一声奶奶。
就连易衡,其实都算她的小辈,她的母亲竹娘,是易衡爷爷爱慕了一生的女子。
易老将军去世时,将她看作了她娘,泣不成声地愧悔着,她便也不说穿,顺着那些话安抚老人,送了他最后一程。
其实易老将军只是晚去了一步,当年城破之际,他领兵在外头打仗,匆匆赶回时,只来得及看见心爱的女人从城楼上一跃而下,摔死在他面前。
那是他一生的梦魇,他也无法为她报仇,置易氏一门于不顾,只是他从此消沉下去,愈发厌倦打打杀杀,到了晚年更是心魔深种,至死都无法原谅自己。
“易老解脱了,却有人还挣扎在浊世里,想解脱也解脱不了……”
塔顶,雪越来越大,寒风拂过屠灵的衣袂发梢,她声音飘渺:“你知道吗?”
“其实除夕前的日子里,我用星算盘算过很多遍,但我都没算出差错来,我以为是万无一失,我走的那条路终于能看到尽头了,可我忘了一件事,我的天算纵横之术只要沾上了你,就永远都算不准……”
这在天算之术中,也有个讲究,亦叫作心魔,越在乎什么,就越算不准什么。
就像她娘是易老将军的心魔,而他,是她的心魔。
四十三
“你恨我吗?”
易衡胸膛起伏着,到底颤声问出口,衣袂翻飞间,泪流满面。
月下,屠灵摇摇头,笑容苍白:“我不恨你,你有你的坚持,我也有我的信仰,可我想忘了你。”
她不自觉地退后一步,声音更加轻缈,像从天边传来一般:“除夕了,万户团圆了,我也很想家了……”
塔下的允帝还在声声嘶喊着:“你下来,朕允你一线生机!”
屠灵微微侧了头,似笑似倦,似绝望,似解脱。
“好,我这就下来。”
说完,身子后仰,张开双臂,从塔顶坠下。
易衡瞳孔骤缩,一声撕心裂肺:“不!”
他疯了般奔上前,却只抓住她一抹飞扬的裙角,她就那样仰面含笑,衣袍在风雪中鼓鼓吹起,似绽开的一朵幽莲。
天地忽然就静止了一般,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,只有飞雪掠过耳畔。
她闭上眼睛,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的易府,他为了她被罚跪在日头下,她举着大片的荷叶,为他遮住头顶的炙阳。
她说:“一横没有娘,一竖也没有娘了,可是一横有一竖,一竖有一横。”
那一年,似乎长过了一生,又短得只有一瞬。
青荷与风,蝉鸣似梦,稚子无忧,他们依偎在树下,做了永远也醒不来的一个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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