妖后小柔-《此生此世,唯爱不悔》
第(3/3)页
世事一场大梦,人生几度秋凉。
却也从这一刻起,将他们的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,相依相偎,不离不弃。
(七)
裴其轩登位后御驾亲征,直击北越,大雍士气如虹,一举夺下十二关口,在两个月后班师回朝。
那时已是隆冬时节了,冰天雪地里,一道纤秀的背影披着貂裘,长发如瀑,静立风中,在她似有所感,徐徐转过身的那一瞬,还来不及换下一袭戎装的裴其轩,双眸一涩,就这样模糊了视线。
他们遥遥相望,隔着漫天风雪,却隔不断融入彼此血液里的牵绊。
“你……回来了。”
贵为太后的虞小柔,墨眸素颜,再不需要浓妆艳抹,雪白的额角上虽然留下了一道疤痕,整个人却依旧恬淡清丽,如水面上摇曳的一朵清荷,不胜温婉。
裴其轩按住腰间剑,一步步向她走去,雪花轻覆了他俊美的眉眼,他就那样伸出手,情不自禁地将她拉入怀中,重重点头:“嗯,我回来了。”
回来了,再也不离开你了。
感觉到怀中人一怔,紧接着缓缓地回抱住他,有温热的气息浸湿了他的衣裳,裴其轩闭上了双眸,心头是难言的酸楚。
他知道她所有的担心与害怕,了解她所有的不安与惶恐,无夫无儿无女无家,困在偌大的皇宫孑然一人,世上能够相信,能够依靠,能够鼓足勇气去爱的,只剩下他了。
“小柔,让我给你一个家,好吗?”
有那么一刻,裴其轩希望时光永远地停驻在这里,停驻在她破涕为笑,对他含泪点头的霎那,再不要前行。
可世事从来由不得自己,他拼尽所有,欲给她做贤妻良母的机会,让她真真切切拥有一个家,世人却不愿不许不肯给。
口诛笔伐,从来胜过刀剑无数。
有风言风语开始传出,在新帝裴其轩愈发频繁逗留太后寝宫,甚至有一夜留宿在了太后房中时,这个势头达到了顶峰。
殿门外黑压压地跪了一片,朝中文武俱都聚齐,从清晨跪到午时,恳请新帝出来,给群臣一个交代。
他们声势浩大,言之凿凿,以三大史官为首,痛斥妖后,并列出了妖后近百条斑斑罪状,其中最刺眼的一条便是——
勾引新帝,罔顾人伦,淫乱后宫。
早在裴灵君尚未驾崩时,满朝文武便已视虞小柔为红颜祸水,如今眼见新皇又被她迷住,愈加惶恐,只恨不能将这一代妖后立斩宫前,以慰天下。
当裴其轩终于携小柔的手出来时,满面疲惫,他目光扫过群臣,缓缓开口:
“先皇一走你们就按捺不住了,妖后百罪书?很好……”眸光微眯,声音却陡然一厉:“怎么,欺太后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吗?”
掷地有声的喝责中,满场顿惊,齐声惶恐:“臣不敢!”
昨晚无星无月,再平凡不过的一夜,却是裴其轩和虞小柔曾在湖边相遇的日子,他们忆及往事,唏嘘感叹,便多喝了几杯,醉拥而枕,和衣而眠,醒来时才知已造成一场轩然大波,外面声势浩荡,无不是除妖后,匡正统,听得裴其轩在屋里烦躁不已,迟迟不愿出去。
但再不想面对也得面对,他索性握住小柔的手,眸光定定:“干脆就趁这一次说清楚,我要娶你,要迎你为后,我们要堂堂正正地在一起,我要给你一个家,让你儿女绕膝,再不用孤单无依,你说好不好?”
虞小柔笑了笑,伸手顺过耳边碎发,倚入裴其轩怀中,轻轻点头。
裴其轩喜不自胜,却不曾看见怀中人眨了眨眼,一抹深不见底的哀伤流过眼角。
“你们听着,朕出来不是怕了你们,而是要向你们宣告一个决定,一个妥善安置你们口中‘妖后’的决定,朕决定……”
文武百官齐齐仰头,屏气凝神中,一个清泠的声音横空插入,截住了裴其轩的话头。
“皇上决定在南郊为本宫建一座庵堂,从此青灯古佛,不问世事,为先帝与大雍江山祈福,再不踏入皇宫一步。”
如一颗石子掷入湖中,满堂震惊,裴其轩更是身子一颤,错愕不已地失声道:“小柔你!”
所有人中,唯独说出这番话的太后虞小柔,静静站在那,眸中波澜不惊,只是脸色有些苍白。
为首的三大史官率先反应过来,振臂高呼;“吾皇英明,吾皇万岁!”
群臣这才齐齐转过神来,一片欢天喜地中,裴其轩的脸色却一分分白了下去,愕然、不解、愤怒、悲恸……种种情绪闪过他漆黑的眼眸,最终却在漫天雪花里,统统化成了无言的伤痛。
他微更了喉头,颤着手想接近虞小柔,那道纤秀的身影却倏地退后一步,低垂了眉眼,掩去了点点泪光。
咫尺之隔,终究天涯之距。
风雪悲鸣中,裴其轩耳边蓦然响起,曾在狩猎场他对她的叹息。
“所以,小柔,我们都是身不由己,心不由己。”
那时春光正好,他牵马与她并肩打河边走过,看水面波光粼粼,还以为过了春还有夏,过了秋还有冬,过了冬又能望见桃花灼灼盛开的场景。
(八)
皇上要立丞相之女为后的消息传出时,已是第二年的上元节了。
民间灯会烟火好不热闹,宫里也热火朝天地筹备着大婚,即将迎娶娇妻的裴其轩却了无兴致,披了斗篷悄悄出了宫。
他去的是南郊的庵堂,左右寻遍后,终是在后山的一处孤塔,寻到了正痴痴看烟花的虞小柔。
她素衣长发,身形依旧纤秀单薄,撑着下巴,在月下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。
许是偷偷饮了酒,她目光迷离,脸上泛起红晕,似极了那年独自在湖边饮醉的模样,吃吃笑着,软酥软酥的。
一步步悄然走近她的裴其轩,双手微颤,就这样湿润了眼眶,记不清今夕何夕了。
“我毕生所愿,便是当一个贤妻良母,相夫教子,看万家灯火,过着寻常百姓的生活。”
孤塔之上,再次说起旧时夙愿,虞小柔依旧满怀憧憬。
他们都极默契地不去谈接下来那场大婚,只是闲话家常般的,说着前尘往事,说到最后,两人似都有了醉意,彼此搀扶着,指天笑骂:
“裴灵君,你个乌龟王八蛋,你真是致力坑人一辈子啊!”
两人骂着骂着没站稳,在地上倒作了一团,烟花伴着笑声飞得很远很远,许久之后,虞小柔才在裴其轩怀里抬起头,唇边依旧含着笑意,眸中却是水雾摇曳,她像个讨糖吃的小女孩,娇憨地摇着他的衣袖:
“其轩,我们去逛夜集好不好,外头可热闹了,我们装成平常百姓一样,就做,就做……”
那个不敢开口的奢望,终是柔软溢出,小心翼翼得裴其轩不忍拒绝,也不想去拒绝。
“就做一夜夫妻好不好?”
轰然一声,璀璨的烟花绽放在头顶。
裴其轩和虞小柔戴着面具,穿梭在人流如织的夜市里,他们十指紧握,相互依偎,像是一辈子也不会松开。
赏歌舞、结同心、放孔明灯……他们就像普通夫妻一般,玩得极其尽兴,最后爬上了屋顶,靠着彼此看星星。
一夜仿佛有一生那么长,一生却又像一夜那么短。
直到天方既白时,他们才悄悄回到了庵堂里,在屋内不舍话别。
却当裴其轩裹紧披风,就要踏出门外时,虞小柔忽然几步上前,从身后紧紧拥住了他。
房中霎时静了下来。
她贴在他的背上,嗫嚅着他的名字,泪水划过眼角,终是更咽了声音:“其轩,我想,我想……为你生个孩子。”
当真是痴念,有了星星就想要月亮,有了月亮就想要旭日,有了旭日却仍觉胸口空荡荡的,照不进一尺阳光……
人呐,总那么贪心,如猩嗜酒,鞭血方休。
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是愚蠢,却疏狂,无悔无怨,只为转瞬即逝的一辈子,总得放纵那么一次。
帘幕拉下,榻上身影重叠,雪白的手臂上一点朱砂殷红,抵死缠绵,不问今朝。
(九)
太后有孕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都城,简直是一石惊起千层浪,各种猜测甚嚣尘上。
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史官们又开始折腾了,连夜拟了罪状跪在玄清殿前,指天对地,谏言赫赫,白绫毒酒,定要赐南郊的太后一样,以保全皇室颜面。
这回裴其轩没再客气,直接拂袖出门,一脚踢翻了史官。
“滚!若再要聒噪,朕两样都先赐了你们!”
有了皇帝的压制,南郊庵堂再无人敢去打扰,即便仍免不了污言秽语,但那于他,于她,根本算不得什么。
那恐怕是虞小柔最安详平和的一段日子,内心带着满满的欢喜,诵经参禅,浇花对月,等待着一个小生命的降临。
裴其轩不时秘密造访,为小柔带去各种所需,闲来无事的时候,两人就在院中摆张长椅,互相搂着晒太阳。
那样的光景真好,无人相扰,细碎的阳光下就只有他们两人,四目相接,鼻息以对,假装在江南小镇,眼前是小桥流水人家。
一朝一夕柳树鸣,梦中相逢,酒意浓。
当又一场隆冬来临时,南郊庵堂里的虞小柔冷汗淋漓,产婆忙前忙后,她和裴其轩的孩子即将出世,而同一时刻的皇宫之中,得到“太后难产”消息的裴其轩心急如焚,夺门欲出,却被身后的王皇后拖住。
“陛下三思,难产正好不过,那毕竟是太后不知同何人私通的贱种……”
“贱种”一词还未落音,一记耳光已狠狠扇去,裴其轩红了双眼:“别再让朕听到这种话!”
策马狂奔在雪地里,裴其轩心跳如雷,大风烈烈,吹得他长发飞扬,待他一落地,脚不停当地掠进庵堂时,恰巧听到一声婴孩的啼哭。
如春光里绽开的四月花,人世间所有荣华富贵,都不及这一声啼哭来得美妙。
亲手抱过自己的孩子,裴其轩泪湿衣襟,坐在床头紧紧握住了虞小柔的手。
“我当爹了,我当爹了……”
他欢喜得只会重复这一句话了,小柔哭笑不得,苍白着脸颊,却笑出了眼泪:
“是啊,我也当娘亲了……总算能了无牵挂地去了。”
话一出,裴其轩的身子便猛然僵住,难以置信地望向床上的小柔,小柔却支撑着坐了起来,接过他手里的孩子,望了又望,饱含眷恋地吻住了孩子的额头。
“白玉堂前一树梅,为谁零落为谁开。唯有春风最相惜,一年一度一归来……”
她轻念着他教的诗,像是在哄孩子,又像是在遥望等不到的春光了,语气里虽有遗憾,却亦有解脱之感。
这一生毕竟活得太累了,若不是还有放不下的牵绊,她不会踽踽撑到这一刻,裴其轩恐怕不会知道,多年积忧成疾,大起大落,她身子早就不大行了,而在那年狩猎场的厮杀里,她更是留下了旧疾,不过在捱一年算一年。
以她那具强弩之末的身躯,其实根本不适合怀孕,只会更加透支自己的生命。
但去年上元,从她在身后环住他,说想要为他生个孩子的那一刻起,她就在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。
等不到春光明媚,看不了江南花开,她总是要走的,倒不如为他留个孩子下来,代替她陪伴着他,也算是了却自己的一番执念,浮生一场,她好歹有夫有儿有家了,不至做个孤魂野鬼。
“这辈子当真被你们两兄弟坑惨了……”
小柔低低笑着,伸手抚向失声恸哭的裴其轩,眸光渐渐涣散。
裴氏兄弟,一个让她得而不爱,一个让她爱而不得,总之都是一场大梦一场空,所幸她终于可以解脱了。
“小柔!”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喊划破南郊上空,一人生,一人死,房中灯烛明灭,大风呼呼,拍得窗棂呜咽作响。
外头白雪皑皑,茫茫一片,仿佛回荡着飘渺的诗句,“白玉堂前一树梅,为谁零落为谁开。唯有春风最相惜,一年一度一归来……”
承华十七年,太后虞小柔殁于南郊庵堂,享年二十九岁。
迷住两任皇帝的一代妖后,到头来亦不过是一抔黄土,一丛青草,只留下史书上三两判词,一段旖旎传奇。
第(3/3)页